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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下了船,远远地,我看到姐姐撑伞的身影。

她仰首翘盼,发髻上的红绸随风飘扬,猛地,她瞧见我了,笑起来挥手:「晚儿!」

自姐姐嫁到广陵,我们两姊妹已有数年未见。

她不似闺中孱弱的模样了。丰腴了些,说话做事利落爽朗,几下就招呼来车夫,挽着我上了马车。

「你姐夫听说你要来,早早出城去打猎,非要弄什么野味,我瞧还不如我下厨。」姐姐话里嫌弃,眸中却有熠熠光彩。

当年她不顾娘和舅舅给她定的亲,一意孤行与姐夫私奔到广陵。从小破点油皮就哭的姐姐,宁愿在外吃苦,也不妥协。

如今看来日子是好起来了。

这一点,我不如她。

「还有你侄儿,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讨嫌的时候,等会儿你见了可别吓到。」

姐姐笑得无奈,轻轻拉住我的手,一句句说着日常琐事,没问我怎么一个人来,也没问我怎么非要住到外面。

她骨子里还是少时那个善解人意的姐姐,不愿深挖他人的沉默。她明白,该知道时,我自会与她相告。

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找她拿了爹的遗物。

当初爹蒙冤下狱后,舅舅几乎搜刮了杨家所有的产业,以换娘和我们姊妹在会稽的一隅安生地。

唯有那一匣子的信件文书,爹临别前特意交给了我们姊妹。娘耳根软,秉性怯弱,爹担心放在娘那里迟早会被舅舅发现。

爹曾在户部清吏司任郎中一职,主管仓科军粮调度。大元六年,燕北进犯,粮道运转不力,且陈米多腐烂,以致边军大败,朝廷因此受辱,在茶马互市中被迫「以优换劣」,两百多斤上等茶仅仅只能换一匹劣马。

朝廷为此纠察户部,杀了仓科一批又一批的官员,爹便在其中。他下狱时一言不吭,受尽刑罚也没有招供。

砍头那日,我挤在人群里拉住爹的袖子,他踉跄了几步,慌忙对我小声嘱咐:「藏好那个匣子,晚儿,你要好好长大。」

我那时还小,不明白。如今想来,那匣子里说不定就藏着当年的真相。

姐姐有些不安,问我:「你要这些做什么?」

我包好匣子,低眸不语。姐姐上前一步,握紧我手腕,语气加重:「晚儿,你我已成家,娘在舅舅那里也已安稳,从前的事不是你能撼动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往事已随风,白骨已埋土。何必纠着往事不放呢。

可我忘不了。爹倚窗教我念诗的模样,撑伞带我看江潮的模样,还有……他被砍下来没有闭眼的头颅。

以前我和林伯云好的时候,他答应我日后登科中第做了官,定会明昭天下冤屈,还我爹清白。

后来林伯云真的进了翰林,当了大官,娶了公主,风光无限。可他的话没有作数。

颜绍更是有权有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为我夫君,而我也不能把他的话当真。

世上能依靠的还有谁呢。

「姐姐,你好好过日子。」我轻轻挣开她的手,「就当我从未来过。」

姐姐怔愣垂手。

傍晚,我回到在外面赁的院子,找了位医婆,拿出那包药交给她。

医婆多见不怪,接过药开始默默烧炉子。

药材一种种丢进去。

归尾、通草……凌霄花。

咕噜噜煮开,苦涩冲鼻。医婆端过药放在床边,拿来一个木盘,绞干温热的帕子。

一切备好。

我望着那药,倒影晃荡。有些出神。

忽然,院外接连响起叩门声,闷重,暴躁。

「杨疏微!」

疏微。

我沉默一笑,闭上眼,两行泪滚落,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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