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我的是京城姜家。
姜家有两位小姐,长女姜明珠十六岁,次女姜宝儿十三岁。
发妻三年前病故,怕后母委屈了两个女儿,姜家主君姜谢川没有再娶。
在我见到姜家两位小姐前,这位谦和温煦的姜家主君就一拱手,略含歉意地三番交代:
「长女姜明珠安静沉稳,我倒不大操心。
「只是我这个小女儿性子骄纵,姑娘要多费心了。」
我略点点头:
「姑娘有些脾气不是坏事,总好过泥人性子,任人揉捏。」
话音刚落,就听见穿廊的珠帘被摔得噼啪作响。
是姜宝儿在偷听,听到父亲说自己坏话,不高兴了。
接连三日,她都告病不肯来。
「姑姑别和我这个妹妹一般见识,说句不怕姑姑笑话的话,我并不想入宫,可是最好是我能入选,宝儿脾气太大,怕将来进宫闯祸。」
姜明珠希望自己能入宫,学起礼仪规矩总是很认真。
「……冯姑姑,我听说皇后娘娘与陛下是青梅竹马?」
姜明珠并不掩饰眼中的羡慕:
「我听说陛下还是皇子时不得重视,那时皇后娘娘还是公主伴读,能在宫中走动,常送些吃食给陛下。
「她甚至还冒死守在苍露宫,怕旁人对年幼的陛下下手,一粥一饭都自己试过毒,才给陛下吃。
「陛下登基后,也不忘旧日的情意,二人终成眷属。」
我哑然失笑。
姜明珠可能要失望了。
「姑娘若是进宫了,千万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青梅竹马,也不要议论陛下的过去。」
姜明珠不解地问:
「为什么?」
因为那些徐婉贞和容戚青梅竹马的故事。
其实都是我和容戚的过去。
那时我入宫半年,在浣衣局洗衣。
冬日连着十日没有太阳,误了纯贵人的差事。
那时我还不懂宫里的规矩,赔笑着辩解了一句,是日头不好。
纯贵人宫里的嬷嬷抬手就是一巴掌,罚我在长街跪上四个时辰。
那是大雪天,膝下的雪水化了又结。
两个时辰过去了,我腰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是容戚的生母、柔贵妃的轿辇经过,见我可怜,留我在苍露宫,做些洒扫收拾的活计。
可这样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年元宵,苍露宫不知为何,一夜间被皇帝厌弃。
柔贵妃连同容戚一并幽禁苍露宫。
这些日子里,与柔贵妃不对付的妃嫔们趁机踩上一脚,调走了宫女和太监。
午饭时,整个苍露宫寂静得像坟。
我端着稀粥和馒头,小心翼翼地叩响了门。
我其实很怕,因为陛下才赐死了柔贵妃身边的两个近侍宫女。
卧房冷得像冰窖,容戚跪趴在床前,像幼兽警惕地守着母亲。
他又脏又瘦,全然不像当初在贵妃怀里撒娇的玉团子。
见是我端着饭菜,容戚眼中戒备不减,却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你是谁?怎么不走?」
我跪在地上,将饭食捧过头顶:
「奴婢冯春儿,三个月前贵妃娘娘在长街救过我。」
容戚怕饭菜有毒,不敢吃。
我咬了一口馒头,又喝了一口粥,他才敢动。
容戚跪在床前,将粥递上前,小声哀求:
「母妃,你吃呀,容戚不饿。」
床幔影影绰绰,床上人毫无生气。
皇帝不肯见她最后一面,柔贵妃被草草妆裹下了葬。
容戚抱着宫女的腿,不肯让她们带走母妃。
「贵妃娘娘在这里过得不开心,殿下放她走吧。」
容戚怔怔地松开了手,他看见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春儿姐姐,你带我去见父皇!我要去问父皇,我母妃她受了很多委屈!一定有很多误会!」
长街为自己辩解时落下的腿伤并没痊愈,我拉住了容戚:
「殿下,误会和委屈都不重要。」
容戚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是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那一晚是惊蛰,京城雷雨轰隆。
苍露宫如暴雨中飘摇的孤舟,失恃幼兽躲在我怀里,嚎啕了很久很久。
久到眼泪湿了我衣襟,将盐一并浸入我心里。
容戚怕黑也怕打雷,他死死抓住我的衣摆,睡梦中还不忘一次次要我答应他。
春儿阿姊,永远不会离开容戚。
陛下要见他,容戚又怕又怒,不知道父皇要如何处置自己。
我为他稍加梳洗,整理衣冠。
「柔贵妃薨逝时,可曾说过什么?」
容戚说,母妃前几日还在咒骂父皇薄幸!妃嫔算计!
我拢了拢他额上碎发,瞧见窗台下柔贵妃伴驾时,常弹的那张焦尾:
「殿下记住,贵妃娘娘薨逝前,抚着那尾琴垂泪,什么也不曾说过。」
容戚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很爱哭,也很聪明。
在得知父皇想贬斥他去千里外的雍州时,容戚看懂了父皇听见焦尾时恍惚的神情,没有求情没有埋怨。
他只是仰起头,红了眼圈:
「雍州很远吗,戚儿还能看见父皇吗?」
我想从那时起,容戚已经知道自己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
柔贵妃尾七那日,纯贵人晋了纯妃,容戚归她抚养。
纯妃并不喜欢容戚,私下总苛待他。
饭菜是馊的,衣衫是薄的。
但我会把自己的吃食省下来给他。
宫里发下御寒的冬衣,拆一拆里头的棉絮,也勉强叫两个人冻不死。
容戚为了活命不得不讨好纯妃,后来纯妃病了,太医说要露水入药。
深秋时节,他可以忍辱负重,在占星台跪上一夜,为纯妃虔诚地求一盘露水。
是我呵着手,彻夜不眠地陪着他。
连待我很好的何姑姑离宫前,都叹了口气劝我:
「春儿,聪明的奴才都会挑个好主子。你欠下的恩情已经还完了,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做打算。
「将来回粟州,找个好人家婚配,安安稳稳度日,不要痴心妄想了。」
何姑姑不知道,我是打算过的。
刚入宫时,我想攒上几十年的工钱,等个恩准放出宫去,像何姑姑那样置办个小宅,买一张花梨木床,再买个摆得下一菜一汤的小桌,我就再不用睡腿都伸不直的通铺,也不用端着碗坐在台阶上吃饭了。
我也没有痴心妄想过什么。
只是那天容戚哭得那样伤心,让我看见了十三岁被爹娘丢下,那个雪地冻得落下病根的自己。
那时的我也哭得那样厉害,可路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对我伸出手,为我擦一擦眼泪。
但是攒钱可真难啊,我比旁人洗更多的衣服,做些缝补的活计。
可容戚一场大病就吃进去我一张花梨木床。
我瞒着容戚写了个小小的账本,上头的赏赐工钱写写画画,落在「容戚」二字上,总是白干了一年又一年。
容戚看见了账本,耍赖着往我身边缩了缩:
「母后张罗着要给哥哥们选妃了,但是我欠阿姊这么多钱,只能把自己卖给阿姊抵债啦。」
「殿下有看中的姑娘吗?」
「她们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们,容戚永远只喜欢阿姊。」
那句喜欢,叫我心头无端一颤。
无人处他总唤我阿姊。
他已经十七岁,这个年纪说的喜欢太无赖了,又像情话,又像玩笑。
所以可以算数,也可以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