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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在皇城的另一头立着一幢寻常的园子。寻常得只要将它置在一众显贵的庄园里,你就无法将它识别出来。然而它又是特别的,特别的是它的主人的身份。此人是谁,不用谁来回答,门口的侍卫就已经明示了一切。

    禁卫军,一支由在朝显贵子弟构成的皇帝嫡亲部队,世上能够支使他们的自然只有当今圣上,嘉靖皇帝。

    没错,这幢庄园的主人正是嘉靖皇帝,它的名字叫西苑。司马敬与李公公一路来到西苑外,下马便往里跑去。二人自那晚夜探魏断后,数次求觐,都被宫人驳了回去。今日听说魏家出丧,二人心急如焚,百般使计,才得机叩见今上,一禀机宜。

    苑内曲径通幽,道路交错,暗藏奇门八阵的玄机。莫说刺客,就是皇帝本人,少了陶国师的带领,都不免困死阵内。司马敬与李公公曾得陶仲文亲授,晓得奥秘,战战兢兢地过了阵,往嘉靖的丹房走去。

    此时,丹房内,檀香缭绕。嘉靖帝正肃然盘腿坐在蒲团上,手作宝瓶状,嘴里念念有词。而在他的身旁摊着的是一本《道德经》。

    嘉靖帝打了坐,作罢晚课,正要收功起身。一人推门而入,原来是国师陶仲文。嘉靖帝将《道德经》收入怀中,见陶仲文要下跪,忙单手虚托了一下,将陶仲文扶起,陶仲文只好客套的稽了稽首。嘉靖帝此时道袍及身,脸色十分阴沉。

    陶仲文将所带物品一一摆在桌上。却是一支金簪,一个食盒。簪子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嘉靖帝上前将簪子握在手中,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道:“端妃走得还好?”陶仲文低声道:“端妃求三尺白绫不得,被张皇后杖毙于宫门。”嘉靖嘴角抽动了,却说不出话来。

    陶仲文在一旁小心说道:“陛下乃天下共主,非是端妃一人的皇上。若陛下如此缠绵旧情,冷了臣下的心不说,待社稷易手,陛下又将以何面目见历代祖宗。”眼见嘉靖帝面色不好,陶仲文温语安慰道:“陛下,壬寅之事,张皇后谋事已久,居心叵测。虽然事败,但厚积薄发,文有丞相夏言辅政,武有胞弟张方手掌京畿防务。陛下久疏治理,百姓知有夏言而不知有陛下,若再假纵容,臣恐养虎为患。”嘉靖闻听张皇后大势已成,脸色一变,嘿嘿阴笑道:“那个贱妇,若非朕一意想让,如何轮到她出头。朕是在养虎,只是这只虎咬的不是朕。魏断那有消息吗?”陶仲文答道:“李公公与司马总兵已经回来了,好像魏断是真的病了,只是……”“只是什么”嘉靖不耐烦道。陶仲文于是将李公公和司马敬二人在扶风侯府的所见所闻又说了一遍。嘉靖听罢大笑道:“魏断在装病,近日便有死讯。”正说着,李公公在门外禀道:“启禀陛下。”嘉靖道:“什么事,进来说。”

    李公公进屋跪在地上道:“扶风侯薨了,左军都督魏度风在外头候着呢。”

    陶仲文惴惴看了嘉靖一眼,只见嘉靖挥说道:“就说朕知道了,让他好好尽孝,朕就不夺他的情了。”陶仲文道:“陛下,这……”嘉靖冷笑道:“朕原是让他们几家先斗斗,不想扶风侯这么不禁吓,竟装病诈死以避祸。金蝉脱壳么,朕让你死在这壳里。”转首对李公公道:“小李子,下道旨意给张方,让他调兵围了扶风侯府。对了,严嵩的府邸也不能放过。”说罢兀自冷笑不止。

    李公公纳罕道:“张方不是张皇后的人么?”忽然一个激灵,李公公浑身发冷,抬头一看却见嘉靖正冷冷地看着自己,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连呼遵旨,逃了出去。嘉靖又对陶仲文说道:“国师再替朕下道密旨给黄锦,典济的军他不用监了,给朕回来吧。”陶仲文点头称是,嘉靖也不以为忤。

    嘉靖看了看席旁的一片青藤纸,那竟然是严嵩出首告魏家父子假借外戚之名,四处勾结党羽,意图不轨的出首信。嘉靖将纸往灯下一点,见纸片燃尽成灰,嘉靖喃喃道:“魏断,严嵩,张贱妇,好好斗去吧。”声音极细,却一点不漏地都教一旁的陶仲文听去了,陶仲文高兴地笑了。

    嘉靖敲了敲罄,重又做起了功课。临闭眼,他瞧了陶仲文,心里道:“就让你们这些半仙恶鬼斗去吧。”正是:一家私仇倾社稷,两家半仙费心机。若论心机当世最,京师西苑坐禅机。

    话又说那张方乃张皇后的胞弟,出身清贫,做得几年贡生,靠着张皇后一路平步青云做到了京师都指挥使,只因这等关系,军中汉子大多瞧不起他,其中以魏度风为最。张方恨魏度风入骨,日思夜想地便是整治魏度风,奈何他父子辞官在家,张方纵是百般计较也是鞭长莫及。也是天要亡魏氏父子,嘉靖的那道旨意来得忒也及时,张方哪里顾得多想,点齐军马便奔扶风侯府而来。

    此时扶风侯府内哀乐大做,正门洞开,几个家人举着招魂幡四下摇动,时而呜呜哭上几声,一派凄凄惨惨的景象。张方兴匆匆地领兵而来,却见到这晦气景象,惊得他连吐口水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些家人正哭,见到一队军健直扑侯府而来,他们不识张方,见当兵领头的甚是无礼,很气愤地骂道:“你个小老婆养的!见我家大人没了,便来落井下石,作践我们。”张方闻言大怒,想去打那小厮,回头一想:“我和一个下人计较便是小气,在他人眼里我岂不是又要下流几分了,罢了。”无可奈何,他只好强压怒火问道:“喂,小鬼,你家哪位大人走了,老的还是小的?”那举幡的小厮顿时毛发指张:“好啊,这不是咒我们魏府满门抄斩是什么!”顿足道:“你,你,老子打死你!”顺手举那招魂幡往张方身上乱打,其他几个小厮也很气愤,也举幡去打张方,张方脱身不得,只好和那些小厮扭打在一起。张方是书生,从军时囫囵打过几趟长拳,又哪里打得过魏府这些粗壮的家人,打着打着就落了下风,只有挨打的分。张方恼羞成怒,愤然想道:“我办的是钦差,这些贱民打我,我便是把他们都杀了也有理!”恶向胆边生,一手挡那劈头盖脸打来的白幡,一手去摸腰刀。跟张方来的那些军人一恶张方为人,二碍于与魏度风的交情,都不肯去帮张方,只站后头看热闹,几个胆大地更是连声叫好,气得张方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一团人正乌烟瘴气的厮闹着,忽然一人厉声斥道:“这是作什么,成何体统!”众人吃了一惊,还道是谁,竟是魏度风。原来张方与那些小厮瞎闹的时候,侧旁一个见过点世面的家人见张方诸人来意不善,怕自家人吃亏,便偷空去禀了魏度风。魏度风闻听有人在大门闹事,麻衣没顾的上脱便赶了出来,谁曾想是张方。魏度风见张方与自家下人打成一团是又气又笑,又见张方拔刀,情知不好,连忙出声阻止。张方见到魏度风那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魏度风骂道:“魏度风,瞧瞧你调教的好家人!今天我真是大长见识,公侯门第里也养得这许多泼皮无赖。”魏度风尴尬一笑道:“是我疏于教育,但有冲撞之处还请指挥大人见谅。”张方面色酱紫,一声不吭立在那儿。

    魏度风打了那领头闹事的小厮一下,叱骂道:“谁许你冲撞指挥大人,快去赔礼。”那小厮不敢违逆魏度风,不甘不愿地挪步张方身旁,对着张方骑的那马儿拜一拜,朗声道:“张大人在上,小人给你赔礼了,请你大人大量,放了吧。”在场众人都哄笑起来,几个调皮的军士学了那小厮的把戏也对着那匹马又扣又拜,嘴里念念道:“张大人,张大人……”张方硬将嘴里那口心血咽了回去,不想魏度风又打了那小厮一下:“张大人是朝廷命官,你敢叫把畜生叫成张大人,待会儿教训你!”张方苦脸道:“他这是说我连畜生都不如啊。”怒火直冲百汇,把那刚咽下的血又吐了出来,连声道:“好好好。”噗咚晕倒在地。魏度风讪讪道:“哎呀,千万别把他给激死了,那罪过可大了。”教家人将张方抬到内堂休息,还唤人去请大夫。那些家人都不喜欢张方,如何肯小心,七手八脚中,也不知道是谁把张方的脑袋拿到门边连磕了几下,张方脑门上顿时鼓起一油亮的小包。魏度风虽然看见,却也无可奈何,睁只眼闭只眼糊涂过去。

    那些兵士漠然看着张方被抬走,一个看上去年岁稍长的兵士上前抱拳道:“小将军。”魏度风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旧属张海大,现任千户职。魏度风堆笑道:“我道是谁,张大哥啊。”张海大回头朝那些兵士送了个眼神,那些兵士点点头,四散围住扶风侯府,明是包围,暗是给魏度风与张海大放风。张海大一把魏度风拉到暗处低声说道:“小将军见谅,属下不能说太多。”魏度风摇头道:“事若机密,张大哥还请别说,我不忍连累大哥。”张海大感激地看了魏度风一眼道:“属下这条命是侯爷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当初我早发誓要将这条命还给侯爷,现在侯爷不在了,还给小将军也是一样。”他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回头对魏度风道:“张方这次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围侯府。”魏度风吃惊不小,险些失声道:“皇上!他想做什么,他……”张海大一把将魏度风的嘴掩住,紧张道:“唉呦,我的小将军,这可不得了。你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吗?”魏度风点点头,张海大徐徐松开手,魏度风深吸一口气才将心情平复,他抱拳道:“张大哥可是救了我魏府满门性命,后必有以报。”张海大连声称不敢,偷偷跑去站岗。

    魏度风不敢少留,脚不点地地跑进了魏断卧房,推门进去,却见魏断与严嵩正坐在床上说话哩,慌得他掩门不及,唯恐被家人见到魏断无恙。魏断见魏度风抚胸大喘,皱眉道:“什么事这么急,你也不小了,怎么做事还是这么孟浪!”魏度风抹了把额头的汗两眼灼灼盯着两个老人道:“不好了,皇上下旨教张方把魏府围了。”字字如晴天霹雳一般,惊得两位老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良久,只听严嵩缓缓吐了口气,感叹道:“朱厚璁真是个聪明人,看来老夫那封出首信没骗过他。他怕是知道我与你明争暗合,他这是要逼我们与夏言那厮摊派呐。”魏断点点头,默然无语。

    魏度风正纳闷:“严嵩平日里与我爹爹勾心斗角,文武不和,不意竟和我们是一伙的。”忽闻严嵩说道:“皇子需马上送走,迟了你我都脱不了干系。”魏度风道:“严伯伯不知道,张皇后纠集了一伙江湖玩命客,现在怕是在出京的路上布下天罗地网,正守株待兔。”严嵩笑道:“那些炼体格杀之术,也就能对付对付你们普通人,对我们不好使。”魏度风对严嵩很不以为然:“大家一般有手有脚,你没多只眼,我也没长支角,怎么就不一样了。我是普通人,你就不同?”魏断作色道:“风儿,不得对世伯无礼。”严嵩呵呵笑道:“无妨,我家世藩也不信这些。”

    严嵩道:“虽然送那孩子对你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你我若有一人走了,偌大的京城便再没人镇得住夏言与陶仲文那两个妖道,真是烦恼。”魏断道:“不妨事,我家有个只手遮天的人物,让他替我送那孩儿吧。”严嵩问道:“是不是那漠北响马王‘九转回风剑’耶律行?”魏断点点头。严嵩疑虑道:“那厮是鸡鸣狗盗之徒,能堪大用?”魏断断然道:“老行身手了得,为人又细谨多谋,虽然出身不佳,却生的一副侠肝义胆,是个有恩必报的豪客。老夫自问十数年来,对他维护得还算周全。所谓冷暖自知,他如何想老夫倒不清楚。只是他若是有心,必能保得我孙儿安全离去。”严嵩不便多说,只是忧心道:“万事小心为好,你且将他请来,你我共同勘察下他的为人再作定夺。”

    魏断说了句“也好”,便让魏度风去请魏行。魏度风此时方知在扶风侯府潜伏十数年,与自己非常熟悉的魏行原来叫耶律行,还是个响马出身。他觉得脑子乱得不行,恍恍惚惚出了房门去唤魏行。

    魏断和严嵩又商量了计划,魏行随着魏度风进来了。魏行一进门就给魏断和严嵩请安,魏断与严嵩忙说何必如此。魏断见魏行局促不安,忙解释道:“老行啊,装病诈死的事我是不想瞒你的,只是府里人多口杂。你多体谅。”说罢要给魏行赔礼。魏行手足无措地拦住魏断,嘴里说道:“不敢,老爷这是做什么,古人云:礼不下庶人,这可是折杀俺了。你们做大事的人万事都得小心,俺虽愚钝不堪,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

    魏断忽然正色道:“老行,你说这十几年来老夫待你如何?”

    魏行一怔,立时明白过来,扑通跪下,流泪道:“俺本是漠北亡命徒,整日做的是伤天害理的昧心勾当,过的是风餐露宿的无依日子。那时若非老爷施恩手相救,俺的命就叫那‘粽子’叼去了,又哪来这十几年清平日子可过。俺虽傻也不笨,知道现在魏府遇大难了,老爷要用老行只需吩咐,俺的命是老爷救的,大不了把它还了老爷。”魏断不意魏行机灵如此,更是料不到魏行会如此肝胆,这样反让魏断心生愧疚,难以开口。严嵩知道魏断心思,便替他说道:“老行,你家老爷不要你上刀山,也不求你下火海,只要你安全送走一个婴孩。”魏行疑惑道:“什么小孩,是泳儿小姐么?”魏度风一听“泳儿”二字,虎躯一震,黯然转身出门。

    魏断叹气道:“不是泳儿,是泳儿她表弟。”

    魏行大吃一惊:“啊呀!竟是雅小姐的孩儿。”

    严嵩揶揄道:“他也是今上为数不多的皇子之一,是个大麻烦,你若是怕了不肯,便去出首告我们一状。有大官做哩。”

    魏行冷笑道:“嘿嘿,老子命都不要了,要官作什么。皇子又如何,汉人的皇上又与我何干。老爷说罢,要我将小公子送往何处,老行在此立誓,只要俺还剩一口气,就会保全小公子周全。”

    魏断叹气道:“这样我就安心了。你只需将孩儿送往武当山,那有一座朝天观,你将孩儿交给季观主,就说是老夫托给他的,他自然会替老夫照顾这孩子。你再带给季观主一句话:这孩子将来若有些微道心,还请观主提携一二。”魏行点头道:“记住了。”

    这时魏度风抱着一个襁褓进来了。

    魏行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打开一看,婴孩生的粉粉团团,十分可爱。魏行忍不住赞道:“好相貌,真象他老子娘。”魏断忍不住看了那婴孩一眼,眼泪都下来了。最狼狈的要数魏度风了,哭得婆婆妈妈的,也不知他是在哭自己的女儿还是舍不得这个甥儿,抑或两样都有吧。

    魏断正擦眼泪,忽觉有人在捅他,回头一看,是严嵩,他递了本书过来。魏断接过一瞧,深吸一口凉气道:“师兄,你这是何意?”严嵩苦笑道:“当初师傅便断言这本无字天书不是你我这样命薄之人可以消受的,你我都不信,争了几十年,书也一分为二,却都没瞧出个门道。眼见此生你我都再难突破了,我忽然明白了师傅为何明知你我无福还是将此书传与你我,现在想来师傅是想让我们替他找个堪传衣钵的再传弟子,我喜欢这个孩子,就传给他吧。”他将书交给魏断后,捻了个手诀道:“张方的兵也去围我的府邸了,我还得赶回去。”白光一闪,严嵩凭空消逝。魏断与魏行都不觉有异,魏度风倒被吓了一跳。

    魏断也捻了个诀,毫光乍现,手上多了一本残书。魏断把两本残数按在一起,略一用力,两本书便合为一本。那书方一现世便流光溢彩的,将屋内照得姹紫嫣红,看得魏度风与魏行啧啧称奇。魏断将那书放入襁褓内仔细压好。魏度风欲言又止,魏断拍拍他的肩道:“有话待会儿问,便是你不问我也要和你说。”见魏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禁问道:“老行有话说?”魏行小心翼翼问道:“此番路上,拦路劫杀的硬点是否也有老爷与义老爷这般本事?俺是死不足惜,就怕害了小公子。””魏断摇头道:“夏言与陶仲文被我与师兄拖在京城,能去劫杀的应该只是普通的江湖人士。”魏行哈哈一笑,豪气纵横地说道:“若是江湖中人,来多少,俺便杀他多少。”魏断嘱咐道:“此去不可嗜杀,送完便回来。”魏行道:“俺晓得,老爷少爷请放宽心。”说罢将襁褓绑在腰间,取了剑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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